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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回 堅逾金石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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俞佩玉見太湖金龍王帶著兩個黑衣人走了回來,又是驚訝,又是著急。

俞放鶴明明已帶著人走了?這太湖王為何要留下來?

只聽太湖王沈聲道:“將這土地像和神案都恢覆原位,再將地上掃一掃,切莫讓任何足跡留下來,必須令唐門子弟猜不出唐無雙是從哪裏走的,到哪裏去了。”

這些人行事果然周密仔細,滴水不漏。

俞佩玉卻快急瘋了,他現在當然可以跳下去,將這三人殺了,以他的武功,這三人自然不是他的敵手。

但他卻生怕因此而驚動了尚未走遠的俞放鶴——等到這三人辦完事出去,俞放鶴必已走遠,他再追又來不及了。

這兩條大漢做事卻偏偏不慌不忙,十分仔細。

俞佩玉空白著急,卻想不出法子。

他只希望這三人也會從後面趕上俞放鶴,那麽他要綴住這三個人,反而要比綴住俞放鶴容易得多。

這已是他惟一的希望,所以他更不能向這三人下手。

誰知就在這時,突聽“嗤,嗤,嗤”,三聲輕微而尖銳的暗器破空聲,從門外急射而來。

兩條黑衣大漢竟慘叫一聲,倒了下去。

太湖王反應自然快得多,身手也敏捷得多,淩空一個翻身,似乎已將暗器閃過,厲喝道:“是什麽人敢大膽暗算盟主座下武士,活得不耐煩了麽?”

喝聲中,他金龍鞭已赫然在手,揮成一片金光,奪門沖出,門外黑暗中卻似傳入了一聲森冷詭秘的輕笑。

俞佩玉更吃驚,更著急,他猜不出是誰會向他們驟下毒手暗算?是為了什麽?以這人出手之陰險,暗器之歹毒,也不會是什麽好人。

這難道是唐家的子弟趕來了?他們來的縱然很巧,但卻將俞佩玉最後一縷希望都破滅了。

※ ※ ※

神案上的油燈,方才已又被燃起。

閃動的燈光下,忽見太湖王又倒退著走了回來。

他掌中的金龍軟鞭已軟軟地垂下,滿面驚懼之色,滿頭大汗如雨,但卻看不出受了絲毫損傷。

他一雙眼睛更充滿了恐懼,連眼珠子都幾乎凸了出來——他為什麽會如此恐懼?他究竟瞧見了什麽?

只聽門外一個低沈、柔和、優美,但卻帶著種令人全身發冷的邪異之氣的語聲緩緩道:“朋友是什麽人?來自何處?”

這語聲一起,俞佩玉就覺得全身不舒服,就好像聽見響尾蛇的尾巴在響,就好像聽見狼在磨牙齒。

他不懂一個人的語聲怎會如此柔和優美,又如此邪異可怖,他實在想瞧瞧這語聲是個什麽樣的人發出來的。

門外黑暗中,的確有條朦朧的人影。

但門外的夜色實在太濃,門裏的燈光又實在太淡,他只能瞧見一雙眼睛,卻瞧不見這人的容貌身材。

這是雙黝黑而深沈唧艮睛,黝黑深沈得一如那無邊的夜色,但他眼睛裏發出來的光,卻是一種空虛的、淒迷的,不可捉摸的慘碧色,淺時如春日遠山之巔的一抹新綠,深時如古墓石棺後的陰濕蘚苔。

這雙眼睛雖非望向俞佩玉,俞佩玉竟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。

只聽太湖王顫聲道:“我姓王,王金龍,來自太湖。”

那優美而邪異的語聲道:“原來是太湖王?你為什麽到這裏來?”

太湖王道:“我是隨武林盟主來的。”

那詭秘的語聲道:“武林盟主?是俞放鶴麽?”

太湖王道:“正是。”

那語聲道:“他到這裏來是為了什麽?”

太湖王道:“本與唐無雙有約,來此相見。”

那語聲問一句,他竟然就老老實實地回答一句,他的內心神智,竟像是都已完全懾伏在那雙眼睛妖異的光芒下。

俞佩玉瞧得掌心又不覺沁出了冷汗。

那語聲微一沈吟,又問道:“俞放鶴與唐無雙相見,為什麽要約在這裏?他們商量的,難道是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麽?”

太湖王道:“這其中的確有個秘密?是因為盟主……”

俞佩玉眼見他便要將這秘密說出來,更是既驚且喜,誰知太湖王說到這裏,身子忽然一陣顫抖,竟閉住了嘴。

門外的眼睛光芒更亮,厲聲道:“是什麽秘密?你為何不說?”

太湖王緊閉著嘴,滿頭冷汗,如雨點般落下。

那語聲又變得出奇的柔和,緩緩道:“你只管說吧,沒關系的,你說出來之後,絕沒有人會傷害你。”

太湖王身子顫抖得更厲害,滿面俱是痛苦之色,內心顯然在痛苦地掙紮著,終於顫聲道:“我不能說,絕不能說。”

那語聲道:“你為何不能說?你莫忘了,現在你的內心、生命和靈魂,都已是屬於我的了,你怎敢違抗我。”

太湖王忽然瘋狂般大呼起來,嘶聲呼道:“我的一切都是屬於盟主的,我不能背叛他,否則我只有死……只有死……”

忽然反手一鞭,向自己頭上抽了下去。

門外的人似也大覺意外,失聲驚呼了一聲。

太湖王卻已倒臥在血泊中了。

※ ※ ※

俞佩玉早已瞧得冷汗涔涔,這件事的發生與變化,實在令人不可思議,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
這時門外暗中,已走進一個人來。

他腳步輕而緩慢,無聲無息,就宛如幽靈。

燈光下,只見他穿著身普通農家的褐布衣服,手裏提著個破舊的竹笠,身子瘦削而頎長,面容英俊而清臒。

他看來似乎已有三十,有時卻又似已五十多了,一走進屋子,目中那妖異的碧光,立刻消逝不見,看來絲毫沒有什麽引人註目之處,但那千雙長而瘦削的手,卻是纖美有致,光潤如玉。

俞佩玉再也想不到那麽樣一雙眼睛,竟會生在這麽樣一個平凡的人身上,更想不到這眼睛的變化竟有如此快,他約略只覺得這人,就像只蜥蜴隨時改變自己身子的顏色來愚弄別人,來保護自己。忽聽一個少女的聲音,輕輕嘆了一口氣喃喃道:“死了,都死了。”

俞佩玉目光,全都被這奇異的人所吸引住,直到此刻,才發現這人身後還跟著個粗布衣裙的少女,這少女身材剛健而婀娜,頭上也低低戴著頂竹笠,似乎不願被人瞧見她的面貌,她又在逃避著什麽?

也不知為了什麽,俞佩玉竟覺得這少女的聲音、形態都似曾相識,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她的,這褐衣人已四下踱了一圈,才回頭去瞧那少女,這時他清臒的臉上,竟忽然露出一絲無比動人的微笑,悠悠道:“你眼光很準確,他們的確都已死了。”

那少女咬著嘴唇,道:“他們並沒有惹著我們,你何苦將他們殺死?”

褐衣人微笑道:“你說得不錯,我實在不該殺死他們的。”

那少女道:“既然不該,你為何要殺?”

褐衣人也不回答她的話,只是含笑凝註著她,忽然嘆了口氣,道:“真美,你的眼睛在這燈光下,看來更美了,你只要瞧我一眼,我就可以為你死十次。”

他對這少女似乎千依百順,疼愛已極,說的話更句句都是恭維讚美,但無論誰都聽得出他簡直像是在哄孩子。

奇怪的是,這少女竟似絲毫也不覺得被哄被騙,竟被他幾句話說得臉也紅了,癡癡地呆了半晌,才嘆了口氣,幽幽道:“我只希望你莫要再殺人了,只要我們能逃過這一次,我們就找個地方隱居下來,安穩地過一輩子不好麽?”

褐衣人微笑道;“你說得對,我們要找個美麗的地方,有山有水,我天天陪著你,在山林裏撫琴,在清溪旁下棋,我就天天都可以聽到你比黃鶯更悅耳的笑聲。”

那少女心神俱已醉了,閉著眼仰起了頭,癡癡道:“只要能有這麽樣一天,我所做的那些事就都有補償了,只要能有這麽樣一天,我就算死了也甘心。”

俞佩玉終於瞧見她的臉了,她美麗而純潔的臉上,充滿了對未來幸福的憧憬,她眼睛裏流出了快樂的淚珠。

俞佩玉忽然想起了她是誰——她竟然就是黃池大會的前夕,將俞佩玉接待入迎賓館的華山女弟子鐘靜。

這名門正宗的弟子,此刻怎會和如此奇異詭秘的人在一起?她為他做的“那些事”究竟是什麽事?

俞佩玉不禁又是驚訝,又是懷疑,又是惋惜。

褐衣人卻再也沒有望她一眼,只是俯首凝註著血泊中太湖金龍王的屍身,沈思著喃喃道:“這人心裏究竟藏著什麽秘密?竟連我的力量都無法令他說出來,那俞放鶴又有什麽魔力,竟能令人寧可死也不敢背叛他。”

他又背負著手,四下踱起步來,目光忽又變得比鷹隼更銳利,四下掃動著,忽然輕呼一聲,道:“你看,這裏竟有條秘道。”

他拍著土地像一轉,地道便露了出來。

鐘靜也失聲道:“不知道地道是通往哪裏的?”

褐衣人閉著眼想了想,展顏笑道:“這裏就是唐家莊的後山,是麽?”

鐘靜道:“呀,不錯,這地道一定是通向唐家莊的。”

褐衣人微笑道:“對了,你真是個又聰明、又伶俐的女孩子。”

鐘靜臉又紅了,低頭弄著衣角,半晌才輕輕道:“這地方既是別人的秘密,我們不如走吧。”

褐衣人道:“走?為什麽?我一生中最喜歡的,就是揭穿別人的秘密。”

他微笑著摸了摸鐘靜的臉,又道:“俞放鶴和唐無雙鬼鬼祟祟的,一定不會是幹什麽好事,我想從這地道裏溜進去瞧瞧,你乖乖地在這裏等著我好麽?”

鐘靜立刻拉住他的手,著急道:“你不能去。”

褐衣人目光忽然冷得像冰,冷冷道:“為什麽?你怕我一走就不回來了麽?”

鐘靜根本沒有註意他神色的變化,柔聲道:“我不是擔心別的,我只是擔心你,你的傷還沒有好,那唐無雙和俞放鶴又都是厲害角色……”

褐衣人眼裏的冰已溶解,微笑道:“你擔心他們傷了我?”

鐘靜眼圈都紅了,哽聲道:“你……你若有什麽變故,叫我怎麽辦呢?”

褐衣人大笑道:“你放心,就憑俞放鶴和唐無雙想傷我,還差得遠哩。”

他溫柔地撫著她頭發,道:“你乖乖等在這裏,我很快就會回來,我答應你,絕不會有人傷著我一根毫毛。”他身形一閃,便沒人地道中。

鐘靜瞧著他頎長的身影沒人地道,癡癡地出了半晌神,以手掩面,長嘆道:“我這麽樣做,是對?還是不對呢?……”

只聽一人沈聲道:“不對。”

※ ※ ※

鐘靜霍然躍起,淩空翻身,驚呼道:“是什麽人?”

只見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,面帶著溫柔的微笑,不知何時已到了她背後,正含笑瞧著她道:“在下俞佩玉。”

鐘靜失聲道:“俞佩玉?”

她知道“俞佩玉”已死了,空山夜寂,荒寺陰森,驟然聽到死人的名字,她全身寒毛都不禁為之悚然。

但這少年卻又是那麽溫文,那麽英俊,那溫暖的帶笑目光,簡直可以使整個大地上的冰雪溶化。

世上沒有一個女人會畏懼這樣的男人。

鐘靜腳步不再往後退了,大聲道:“不錯,我的確知道一個俞佩玉,但絕不是你,我不認識你。”

俞佩玉道:“但在下卻認得姑娘。”

鐘靜怔了怔,道:“你認得我?”

俞佩玉道:“姑娘豈非是華山門下鐘靜?”

鐘靜驟然又緊張起來,厲聲道:“你是來追捕我們的?”

俞佩玉心裏更驚訝,面上卻不動聲色,緩緩道:“姑娘犯了什麽罪?為何要怕人追捕?”

鐘靜凝註了他半晌,身體又松弛下來,勉強一笑,道:“我當然沒有犯什麽罪,我只不過是試試你的。”

俞佩玉嘆了口氣,柔聲道:“在下並不想刺探姑娘的秘密,更不是來追捕姑娘的,但卻想奉勸姑娘不如還是回去吧。”

鐘靜竟又一驚,道:“回去?回到哪裏去?”

俞佩玉緩緩道:“回到令師身旁,她一定會保護你,不讓你上別人的當。”

鐘靜變色道:“我會上誰的當,你憑什麽管我的閑事?”

俞佩玉苦笑道:“在下自顧尚且不暇,實在不該多管別人的閑事,但這些話卻如骨鯁在喉,不吐不快,至於聽不聽,也只有任憑姑娘自己了。”

他俯首瞧了地上的屍身一眼,長長嘆了口氣。

這最後一絲希望也變為泡影,他還留在這裏作甚?至於猶在橫梁上的銀花娘,他也放心得很。

他知道她一定會照顧自己的。

鐘靜見到他話未說完,忽然就要往外走,又不覺怔了怔,像是想去攔阻他,卻又終於忍住。

但俞佩玉還未走出門,已有一條淡褐色的人影幽靈般自他身後飄過去,擋住了他的去路。

鐘靜又驚又喜,失聲道:“你這麽快就回來了?”

褐衣人微笑道:“我回來得太快了麽?”

鐘靜全未聽出他話中的刺,又問道:“你可瞧見了俞放鶴和唐無雙?”

褐衣人緩緩道:“沒有,俞放鶴既不在,連唐無雙也不見了。”

他目光這時才刀一般轉到俞佩玉臉上,微笑著道:“這事的確很奇怪,是麽?”

俞佩玉去路雖被擋住,但一直沈住了氣,在仔細打量著這奇特的人,但他無論瞧得多麽仔細,也看不出這人是善是惡,更看不出此人是何來歷,他只覺自己面對著此人時,隨時都似乎在被一種神秘的力量威脅著。

等這人的目光轉向他,他又覺得心突然一跳。

褐衣人竟已又重覆著問道:“這件事的確很奇怪,是麽?”

俞佩玉只有笑了笑,道:“不錯,的確很奇怪。”

褐衣人道:“一件很奇怪的事,閣下為何不覺得奇怪呢?”

俞佩玉知道在這種人面前,是絕不能說錯一句話的,他正在考慮著如何回答,褐衣人卻又笑了,悠然道:“你若是不願回答,不如由我替你說吧……你不覺得這件事奇怪,只因為你早巳瞧見了這件事的秘密。”

俞佩玉還是只有以微笑來代替回答。

他忽然發覺這褐衣人的眼睛雖可怕,但笑容卻帶著種說不出的魅力,一種妖魔般神秘的魅力,莫說鐘靜這樣的少女,就連他俞佩玉,竟也已不知不覺地被這種妖異的魅力所吸引,舍不得移開眼睛。

褐衣人也始終在凝註著他,忽然嘆了口氣,道:“絕世的美男子,閣下當真可說是絕世的美男子,莫說是女人,就連我瞧見閣下這樣的笑容也覺得像是有些醉了。”

他語聲低沈而緩慢,也帶著種說不出的吸引力。

俞佩玉本來是不願說話,但聽著聽著,竟變成縱然有話要說,也忘記說了。褐衣人微笑接著道:“有著像閣下這樣一張臉的人,若是不知道好好利用,實在是太可惜了,但閣下大可放心,閣下縱然不知道該如何利用自己的美貌,我也會替閣下設法的,總不會讓閣下白生著這麽樣一張絕世美貌的臉。”

這句話若是別人說出來的,俞佩玉縱不勃然大怒,也難免生氣,但從他嘴裏說出來,俞佩玉怒氣竟發作不出。

褐衣人語聲更柔和,微笑道:“好,現在你不妨先忘卻一切,告訴我,方才你究竟瞧見了一些什麽秘密?俞放鶴和唐無雙究竟在商量什麽?”

俞佩玉淡淡道:“在下還是不說的好。”

褐衣人沈聲道:“我要你說,你就得說,知道麽?”

他面上雖仍帶著笑,但目中那種妖異的光芒卻更逼人,緊緊盯住俞佩玉的眼睛,誰知俞佩玉還是淡淡問道:“在下為何非說不可?”

褐衣人自懷中取出了一串珠鏈,在俞佩玉眼前輕晃著,緩緩道:“只因你已是我的奴隸,我說的每一個字、每一句話,你都只有服從,絕不會絲毫違抗。”

鐘靜臉上已滿是驚懼之色,她知道這褐衣人神奇的魔力,她不願他又以此害人,卻又不敢阻止。

誰知俞佩玉竟是神色不動,並失笑道:“我一向是個自由自主的人,為何平白要做你的奴隸。”

褐衣人面色反而變了,額上竟已沁出了冷汗。

只因他所用的這攝心大法最是陰毒,若是不能攝住對方,自己反會被害,此刻他已用盡一切力量,對方這少年竟似連絲毫感覺都沒有,要知這類攝心之術,主旨便是在松弛軟化對方的心靈,然後乘虛而人,但俞佩玉從小養心練氣,近來更屢被洗煉,一顆心可說已堅逾金石。

褐衣人只覺心旌激蕩,幾乎難以把持,俞佩玉卻絲毫也不知道他為何忽然如此緊張,笑著又道:“閣下這也許只不過是在說笑的,是麽?”

褐衣人道:“是。”

俞佩玉隨口問道:“不知閣下高姓大名?”

褐衣人滿頭冷汗,涔涔而落,道:“郭翩仙。”

他只覺對方的眸子已越來越亮,自己反似要被他所攝,俞佩玉問他的話,他竟已不能不回答。

俞佩玉沈吟著道:“郭翩仙,這名字倒生疏得很,不知可是閣下的真名實姓麽?”

郭翩仙顫聲道:“是。”

此刻他竟已不能閃避俞佩玉的眼睛,俞佩玉若是一直問下去,他只怕便要將一切秘密都說出來。

這時俞佩玉心裏也有些奇怪了,他也想不到自己問一句,對方便老老實實回答一句,他心念閃動,立刻又試探著問道:“閣下和這位鐘姑娘是一齊逃出來的麽?”

郭翩仙道:“是。”

俞佩玉道:“閣下逃避的是誰?”

郭翩仙雖咬緊了牙關,還是不由得說道:“徐淑真?”

俞佩玉失聲道:“徐淑真?是華山派的掌門人?”

郭翩仙道:“是。”

俞佩玉沈吟著道:“難道你已被徐真人所擒,而鐘姑娘反而為你傾心,將你偷偷救了出來?”

郭翩仙顫聲道:“正……正是如此。”

他此刻已駭得心膽皆喪,怎奈已無法控制自己,鐘靜見到他如此模樣,也早巳駭呆了。

俞佩玉嘆了口氣,轉過頭去瞧鐘靜,苦笑道:“想不到姑娘居然不惜叛師,想來愛心必已……”

話猶未了,突有數十點銀光直擊過來。

原來他眼睛一移開,郭翩仙立刻有了松弛自己的機會,當下再不遲疑,手腕一抖,手裏的珠鏈已化做滿天銀光暴射而出。

俞佩玉實未想到這有問必答,誠惶誠恐的人,竟也會實施暗算,他的頭本已轉向左方,此刻身子隨著頭一轉,雙臂若滑翼回旋,若流雲出岫,若胡姬曼舞,也隨著打了個轉,鐘靜的衣裙,竟也被激得回舞而起。

那筆直勁射而來的銀光,竟也似數十條驟然投入急流漩渦的銀魚,繞著他施舞的身形打起圈子。

她遠遠望去,只見一圈燦爛的銀光,繞著一條舞姿優美的人影流轉不息,直如九天飛仙,戲舞流星。

鐘靜不知不覺間又瞧得呆了,但聞一連串錚錚之聲響起,又如飛金鳴玉,妙手敲琴。

錚錚聲中,那數十粒銀珠已灑滿一地。

要知俞佩玉方才若是著意閃避,倉猝間實未必能避得開這數十點近在咫尺間勁射而來的暗器。

但他無意間這旋身一舞,卻正暗含了先天無極的真意,有意無形,意在形先,其中奧妙,又豈能形諸筆墨。

鐘靜良久良久,才喘過氣來,忍不住輕嘆道:“好功夫。”

短短三個字說完,郭翩仙四掌已拍出。

他心初定,膽猶寒,正因為他深知心靈受制的痛苦,此刻竟不敢再面對俞佩玉,只有著著搶攻。

這四掌出手雖急,掌勢雖妙,招式雖毒,但每一掌都未使出全力,每一掌都留有五分退步。

只因他見了俞佩玉這樣的武功後,竟也不敢作孤註之一搏,先將自己立於不敗之地後,再敢出手傷人。

這四掌俞佩玉閃避得雖輕松,但心裏卻不輕松。

他立刻便已發覺對方出手之謹慎、狡巧、機變、詭譎,竟是自己生平所未遇,他知道無論是誰,若想將這樣的對手打倒都不容易。

這時郭翩仙另四掌又已拍出。

這四掌招式突變,由輕靈一變而為沈重,由柔韌一變而為剛猛,但掌勢的收發間,仍是含蘊不盡,留有餘力。

俞佩玉嘆道:“閣下難道定要將在下置之於死地麽?”

這句話說完,他已從容避開四掌。

郭翩仙道:“不錯。”

這四掌出手更快,竟在短短兩個字中便已擊出。

俞佩玉道:“為什麽?”

對方出手快,他躲得也快。

郭翩仙道:“只因閣下若是活在世上,在下便難免要寢食不安了。”

他掌勢突由奇快變得奇慢,說了二十多個字,才擊出四掌,掌勢沈凝,如曳千鈞;出手穩實,如推重磨。

這顯然竟是正宗太極掌,“太極門”與“先天無極”素有淵源,俞佩玉一躍而退,大聲道:“閣下莫非是太極門下的前輩?”

以郭翩仙這樣深厚的功力,若是太極門下,輩分必高,所以俞佩玉才說出“前輩”兩字。

誰知郭翩仙卻笑道:“區區太極門,能容得下郭某?”

這次他突然變掌為拳,四拳擊出,第一招“羅漢伏虎”,竟是少林“伏虎羅漢拳”的起手式。

俞佩玉不覺又一驚,他第二拳卻已變為“大洪拳”,拳到中途,忽又一曲,雙拳分擊而至。

這兩拳拳勢詭秘,俞佩玉竟連見都沒有見過,明明見到雙拳斜擊而來,打的是左腮右頰,誰知拳頭到了面前,卻忽然筆直擊向胸膛,郭翻仙眉飛色舞,忍不住得意大笑道:“你不知這是哪一派麽?”

這句話其實並未說完。

他說到“這”字時,俞佩玉已被逼還手,竟然不閃不避,出手向這搗蒜般直擊而來的拳頭迎了過去。

他說到“哪”字時,已發現對方拳力驚人,準備撤招,縱是他留有餘力,見機得快,但拳鋒還是被俞佩玉掌鋒掃著,他只覺一股前所未見的駭人力道排山倒海般推來,身子已被震得飛了出去。

俞佩玉的天生神力,他縱然用盡全身力道,也未必抵擋得住,何況他還保留著五分力氣。

鐘靜已驚呼出聲,失聲道:“莫要傷人。”

俞佩玉淡淡一笑,道:“在下也並沒有傷人之意,兩位若要走,在下也絕不攔阻。”他已嘗夠了被人傷害的滋味,不到必要時,他絕不傷害別人。

郭翩仙長嘆了一聲,鐘靜已奔過去拉住他的手,懇求著道:“走吧,你為什麽要和他拼命?”

郭翩仙苦笑道:“閣下的武功雖不見得如何高明,但這樣的天生神力,我倒真的從未見過,看來我也未必能傷得了你。”

俞佩玉淡淡笑道:“既是如此,為何還不走?”

郭翩仙嘆道:“看來我的確還是走了的好。”

他抱了抱拳,像是真的要走了,誰知就在這時,他手腕一反,袖中又有十餘點暗器激射而出。

鐘靜失驚道:“你……”

她一個字剛說出口,身子突然被郭翩仙提起,向俞佩玉擲了出去,他自己身形一閃,卻繞到俞佩玉身後。

這一著之歹毒,實是天下少有。

俞佩玉若想避開這暗器,已大是不易,何況他縱然避開了暗器,鐘靜的身子已飛舞著撲來。

她驟然被人擲出,手腳自然難免舞動,俞佩玉若不管她,反身去迎郭翩仙,便難免要被她所傷,俞佩玉若想接住她,郭翩仙已到了身後,他身後空門大露,雙手若再接著鐘靜,郭翩仙出手時他又怎能抵擋。

這變化全都發生於一瞬之間,俞佩玉還未弄清是怎麽回事,暗器已撲面而來,飛舞著的人影也跟著而到。

俞佩玉本待出手將暗器反激出去,但忽然發現撲來的人影竟是鐘靜,暗器反激,鐘靜便沒命。

他既已來不及閃避,若不出手自己就沒命,——郭翩仙自然早已算準了他是絕不忍心下手去傷鐘靜的。

誰知俞佩玉雙掌還是閃電般揮出,只是他左右雙手所用的力道卻絕不相同,左掌力柔,右掌力猛,左掌先發,一股柔力將鐘靜的身子遠遠送了出去,右掌力剛,一股猛力迎上了暗器。

這時郭翩仙雙掌卻拍向他背脊!

俞佩玉掌力已發,既無餘力閃避,更無餘力招架,無論換了是誰,在這種情況下都難免斃於掌下。

就在這剎那間,俞佩玉右掌的力道突然由極剛變為極柔,掌勢一引,暗器竟在空中劃了個圓弧,呼嘯著向俞佩玉身旁飛過,竟筆直擊向俞佩玉身後的郭翩仙。

郭翩仙做夢也未想到自己發出的暗器此刻竟來打自己了,他若是傷了俞佩玉,自己身子就要變成蜂窩。

他出手雖然陰險歹毒之極,但俞佩玉這一應變的手法,更已窮機智之極點,達武功之巔峰。

郭翩仙驚呼一聲,撒手後甩,借勢翻身,縱然他每次出手都留有退步,還是難免被暗器擦破了衣服。

這時鐘靜身子已撞上墻壁,俞佩玉送她的掌力也剛好用完,她沿著墻壁滑下來,面色雖已慘變,身上卻是毫發無傷。

俞佩玉自然也是毫發無傷,但心裏怒火卻已直冒上來——此人竟不惜將對自己恩重如山,愛逾金石的人犧牲,此人的心腸豈非比狼虎還狠毒十倍,俞佩玉怒喝一聲,向郭翩仙直撲過去。

這一次他滿心怒火,已變守為攻,掌勢渾圓,看似柔弱,但一股渾圓的力氣隨掌而起,連神龕裏的土地像都被震得搖搖欲倒。

這一次郭翩仙也被逼得不能不以全力應戰。

他功力雖深,真氣卻似時常難以為繼,只因他本不是個時常會和別人硬碰硬拼命的人,他的對頭根本就找不到他,就算找到了他,他的狡猾和機智也已足夠應付,他根本就用不著去苦練氣力。

何況他最近又被金燕子所傷,而且傷得極重,若不是他身上永遠帶著有妙絕人寰的救傷靈藥,他此刻根本就不能動手。

以他這樣的真力來和俞佩玉對掌,本是必敗無疑。

但他招式卻偏偏是魚龍蔓衍,變化無窮,前一招用的是外家正宗,後一招可能就變內家掌法。

普天之下,無論江南中原,塞外滇邊,無論那一門那一派的掌法武功,竟沒有他使不出的。

俞佩玉心裏也不禁為之駭然,何況他隨時還都得提防著對方出人意外、詭秘之極的奇異招式。

數十招拆過後,俞佩玉也不覺汗透重衣。

只聽郭翩仙忽然大聲道:“閣下難道定要將在下置之於死地麽?”

這句話本是俞佩玉問他的,他此刻反問出來,俞佩玉不覺一怔,沈聲道:“不錯。”

郭翩仙又反問道:“為什麽?”

俞佩玉道:“只因閣下若是活在世上,在下也會有些寢食不安。”

他發現郭翩仙說話時中氣已不足,顯然已是強弩之末,無以為繼,他出手就更急更猛,竟真的立刻要將此人斃於掌下,為世人除害。

郭翩仙滿頭汗落如雨,招式出手間已力不從心,實招更少,虛招更多,已漸漸被俞佩玉逼入墻角。

鐘靜呆呆地瞧著,目中已流下淚來。

郭翩仙嘆道:“很好,我死了也罷,連我最親近的人都不肯出手助我,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?”

鐘靜面上竟木然全無表情,嗄聲道:“你死了,我陪你。”

郭翩仙嘆道:“你何苦陪我,還是陪他吧。”

這句話說出,俞佩玉更是勃然大怒,一掌全力拍出。

突見郭翩仙雙掌左曲右折,似乎變得連一絲力氣都沒有了,掌勢卻如百花初放,俞佩玉全力一掌竟攻不進去。

這赫然竟是百花門的不傳之秘。

要知郭翩仙身份隱秘,最不願別人知道他和海棠夫人的關系,所以不到最後關頭,絕不肯使出百花門的武功來,更不肯施展出丐幫拳法——他使遍了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,卻偏偏將這兩種最擅長的武功留到最後。

俞佩玉見他招式突又一變,使出百花門的掌法後,就不再改別的了,暗忖:“百花門的武功難道是他的本門功夫?”

俞佩玉又瞧了半晌,終於一掠而退,失聲道:“你難道是百花門下?”

郭翩仙目光閃動,緩緩道:“百花門下無男子,這句話你難道未曾聽過?”

俞佩玉皺眉道:“既是如此,你怎會對百花門下的武功如此熟悉。”

郭翩仙傲然道:“少林武當的功夫,我難道不熟麽?”

俞佩玉凝註了他很久,沈聲道:“你真的寧死也不肯說出你與百花門的關系?”

郭翩仙仰首大笑道:“郭某縱然傷勢未愈,氣力不濟,就憑你也未必能殺得了我,你難道還以為郭某會向你求饒不成?”

俞佩玉怔了怔,他本以為這人不但狠毒,而且畏死,倒未想到此人竟也有這一身傲骨,默然半晌,嘆道:“你既有這樣的傲氣,使出的手段為何那般卑賤?”

郭翩仙冷笑道:“郭某一生行事,從來只問對不對得起自己,為何要將別人的想法放在心上?你若想以生死之事來要脅於我,你的想法就未免太可笑了。”

俞佩又怔住了,這人的歹毒雖出乎他意料,這人的高傲實也更出乎他意料。

他自一開始,就將這人看錯了。

郭翩仙忽又問道:“你定要問我和百花門的關系,卻又是為了什麽?”

俞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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